高宇辉:凑着一公分门缝,窥看千年中式气韵

 “我有两张明代的破椅子,坐上去叽叽嘎嘎,我觉得很好。”
  这是第一次上门拜访高宇辉后留在手机备忘录里的一句话。
  大半个月后无意中翻出来,一下子还记不得写下它的初衷。不过几秒钟,一个人物形象慢慢浮出来:头发自然卷起,鼻子高挺,说话时身形不动,语气却生动得不得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两手搭在茶桌上,眼睛微缩,露出一丝惬意来。
  几天后,我就见到了他口中的明代破椅子。
  器物,氛围,空间
  那是一张明式四出头官帽椅,材质不见得多好,榉木的,放在茶器边上,是他常坐的位置。
  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这组老家具他用了十年。这屋里的器物,也大多是这十多年一点点置下的。
  17年前,他在福州五四北山脚下置下这栋房子,那时候他在室内设计这行已经干了15年。
  经过两年的设计施工,2002年,一家老小搬进来。上面三楼为一家子正常起居之用,沿着楼梯下到最底层,是他的书房。
  楼梯正对着是厅堂,随着主人右转,左前方才是正经待客的地方。
  茶已经煮上,咕嘟咕嘟在边上冒泡。
  一个牛角茶船往跟前一搁,往上置一个白瓷杯,捏起一个陶罐子往里倒。连闷两杯老茶,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间80平左右的书房。按他的说法,“就搞个结构,简单的几个大柱子。”
  厅堂、待客的茶室、中间休息处、往里木地台又自成一个静谧空间。
  结构简单,空间却着实不简单。
  秦汉、唐宋、明清和现代,几种风格在这个80平方米的空间里重新组合,却显得一点不冲突。
  秦砖汉瓦的旧拓片,加上佛塔砖、琉璃砖,底下一溜的老书箱列着,秦汉的磅礴大气扑面而来;
  榉木山形纹的具列,搭配后头的山子摆件,又像水纹又似山形,一组简单的茶器,山水之间,不由深思茶性……细细一听,空间中似乎处处内含学问,几组陈设将让整个空间充满了古意和文人气息。
  但一个空间若只是这样,不免显得清冷了些。
  养了几年的石榴树被台风刮倒死去,他便摘下几粒果子放在厅堂的几上留作纪念;
  去京都参访,于黄檗寺捡回来一个松塔,小心翼翼拿来放在茶坦刻板上,这是对日本煎茶道的祖庭——福州福清黄檗寺的纪念。
  散落在空间各处的几个小东西和两大墙书籍让整个空间气韵柔和,冲散了一些陈味,揉进了一些人情味。
  于是秦汉的磅礴大气、唐宋的文化韵味、明朝的简洁随性、现代的慵雅流线,整个空间和他气息相融,形成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书房”。
  按他的话说,通过一些器物,营造一个氛围,这就是空间。
  收藏,我是花缘分
  说到器物,高宇辉玩的时间太久。
  32年前,刚大学毕业的他便开始在小桥头的古玩市场风出雨进,厅堂柜子上的汉代陶罐就是他的第一批藏品之一。
  他不贪多。家具买一套就极少再买,柜子买了合眼的,日后再碰上喜好的也把持得住。
  但也有例外,遇到“黑老虎”(刻本拓片)和书箱,他是怎么也挪不动腿的。
  他对“带字儿”的东西较为痴迷,又喜欢那股子陈旧味,人家逮到新拓片就欣喜不已,他非得是旧拓才入得了眼。
  这些黑老虎在他的空间中随处可见,蔡襄的《茶录》、吴大澂的秦砖汉瓦……又兼喜欢旧联子,这边拆迁弄上一对,那边洪水冲来金山寺的对联弄上一边,整干净了一道挂在墙上,将沉在底下的文化气韵整个提升到空间来。
  遇到“黑老虎”(刻本拓片)和书箱,他是怎么也挪不动腿的。
  碰上对头的朋友,再搬出一套古书,“霉味加上墨香,然后被虫蛀得斑斑驳驳,在灯下小心翼翼地翻开,我特别迷恋这种。打开,哇呀,你看多虔诚,古人那种心,我们都很感动。”
  他说的是明朝的写经,经折装,一共6本,他收了5本。这是他极为得意的一个藏品,据说在国内收有完整版的博物馆只有两家。
  但他从不刻意强求,“我不是专业收藏,这个月碰上,或者过五年碰上,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我碰上才买。”
  像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诸如煮茶的南宋石灶和铁釜,也是时隔7年才配上使用,在买到合适的之前,他用的是一只陶罐。
  我笑他,人家花时间,你花的是缘分。
  他把嘴边的话说完,又肯定我,“二十几年,收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还有很多你没看到。花了二十几年的缘分,人家是花时间,我是花缘分,今天搞两张,明年再搞一包……后来发现,在福州市里有几样怎么就落到我手上?”
  当然,他靠的并不仅仅是“缘分”。
  很多时候,是一种文化敏感,他把这种感觉形容为,“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就是知道它不得了。”
  几月前,他收到朋友发的一张照片,黑乎乎一个砖头。
  “我一看,不得了!”立马让哥们儿下手收回来。
  研究了一阵子,他认定那块黑乎乎的砖头是佛寺琉璃砖,唐代最高等级的寺庙最重要的地方才会铺设,因着这一笔又在圈子里掀起一个小高潮。
  三坊七巷拆掉的时候,他去溜达,见一块黑乎乎四方如明清金砖的大石头,他又直呼“不得了”,拖回来洗干净发现是砚石,加上小几,变成苏州文人最喜欢的样式。
  就连喝的这茶,也是他几年前一起收陶罐的时候无意中淘弄回来的。
  “成百上千的茶叶罐,都有底款,乾隆的,道光的……不同的罐子、底款,不同的茶,这么大批,在中国的茶叶历史上绝无仅有,是奇观。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茶罐,人家专门做陈列柜摆放,他就随意放在楼梯底下。
  他立马开始收,开始研究,发现这是早年山里人采了茶轻炒晾晒之后放陶罐悬挂梁上作为治病使用,30年以上方成药。
  说着,他又扭头喊拍照的程老师,“老程,你都没闻到香味?赶紧来搞一大口。”
  我是一个现代人
  老茶、老器,这是他对两个以上访友的日常招待。
  一旦煮上茶,就时时盯着,劝你别光聊正经事,喝茶也要紧。客人要走,一定要把壶里剩下的茶汤喝完,一点不浪费。
  南宋的石灶买来后七八年,一眼看见这个铁釜,买回来一配,果然合适。
  他有一套石灶和铁釜,每年只用两次,一次大年三十,一次初一。从广西买回来的荔枝炭在屋外烧熟至无烟气,再放在石灶上煮茶,煮完拿勺子舀到南宋的小陶壶中,再倒入客人杯中,仪式感十足;
  他会与朋友中秋之夜在京都用千里带去的古茶器品茗观月;
  会在鼓山之巅朱熹手书《海涛天风》摩崖石边煮水饮茶,远眺城市灯火,感受一把古人的山水情怀。
  即便如此,他一再强调自己是“现代人”。
  在他的空间中,钓鱼灯、稻草人还有他休息时躺着的皮质躺椅,都是当代最经典的家具设计。待客在茶桌,而一个人的时光多是躺着在这张现代椅上,就着一盏落地灯看书,对面音响放着心仪的歌曲。
  中间一套经典的皮质沙发,对面一套音响,这是他日常看书休憩的地方。
  对现在世人的“传承传统文化”,他不以为然。
  “人是活在不同的时代里的,我不是明代人,我也回不去,我们都回不去……中国传统文化是多时空、多元的,每个时代的中国文化精神是不同的,不能把自己搁在某个朝代。当下这个时代有我们中国独特的文化风格,往后一千年,也会成为中国文化特征之一。”
  闲暇的时候,他会坐在地台上,把玩自己的藏品,看下旧拓片。
  我想,这个地方或许就是他真正的心之向往。秦汉唐宋元明清,在这里,他看见了千年历史文化脉络。
  而他也明白,我们的确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书房中有许多书籍有关日本,比如日本的茶道和器物,日本的历史文化。但相比较日本,他显然更喜欢中式文化。
  地台上又自成一个空间,虽不常呆,却是他内心的文化向往。
  十几年前家装界兴起“榻榻米”,他非得弄地台,按他自己的话说,“我们自己的东西那么好,秦汉的,唐宋的,干嘛学别人。”
  我脑中却留着他曾经说过的一个故事,那画面令人久久难忘。
  “前年中秋,月亮非常圆。日本京都府东大寺内,祭月歌舞,要邀请才能进去,我们几个没票,只能凑在门缝往里看。一公分的门缝,里面鼓震天下,外面皓月如银。”
  我一直在想,几个福州人趴在门缝里窥看日本的文化传承,遥想古中国也曾有祭月的盛大场景,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时是感觉不深的,等到几个人回到租住的民宿,拿出老器老茶,再配上从福州千里迢迢带过来的月饼,那感觉,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但是,那感觉到底是什么?他只是眯着眼睛不说话。
  秦汉唐宋元明清,生活中遍布历史的痕迹,但谁也回不去了。
  透过那一公分的门缝,他在窥看日本的文化传承,那是我们中国已回不去的唐宋文化遗存。
  而这间书房,就是他得窥中国传统文化情怀的那一公分门缝。
  只是,前者仍在世间一丝不苟地传承,而后者,大部分只能通过器物窥看一二。
  文人情怀早已说得多做得少,中式传承往往装神弄鬼不着四六。


(责任编辑:洪镁)
 
 
 
(注:本文转自雅昌艺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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